一段關于國產芯片和操作系統(tǒng)的往事
中興事件引發(fā)一片網(wǎng)絡熱議。什么“這次被美國卡住的芯,一萬年也要搞出來”、“中國芯老炮:缺芯是因為缺錢”“國產操作系統(tǒng),要靠BAT”……這種言論看得我胸痛。
忍了幾天,今天忍不住了。說說自己經歷的一段往事。
不知不覺寫了一萬字。分幾個部分:
輝煌開局、第一第二棒的困難、系統(tǒng)生態(tài)的困難與大潰敗、復盤方舟和永中錯在哪里、為什么我們做不出操作系統(tǒng)。
輝煌開局
2000年到2002年,3年時間,我作為倪光南院士的助手,參與了方舟CPU、永中Office、NC瘦客戶機和Linux操作系統(tǒng)的工作。
2001年,方舟1號橫空出世。被媒體稱為“改寫了中國‘無芯’的歷史”??萍疾?63重大專項、計委重大專項、信息產業(yè)部產業(yè)扶持基金全都給了錢。
方舟1號的技術鑒定委員會由中國工程院出面,前任院長宋健、前任副院長朱高峰親自擔任鑒定委員會正、副主任。
2001年7月10日,方舟1號發(fā)布,北京市前副市長劉志華親自當發(fā)布會主持人,曲維枝部長等幾個部長都到了現(xiàn)場發(fā)言。之前,還有李嵐清副總理3次聽取工作匯報等。
這就是當時方舟1號CPU得到的待遇。最高規(guī)格人、錢支持,全到位了。
我從2000年開始參與方舟的項目。呈送863、計委(現(xiàn)在叫發(fā)改委)、信產部申請支持的報告,我都是執(zhí)筆人。技術鑒定會、新聞發(fā)布會都參與籌備。
難以忘記2001年4月,第一批流片回來,緊張的調試之后,我們看到自己動手設計的CPU啟動工作了。劉強看著我眼睛說:“芯跳了”。那一刻,難以忘懷?;蛟S,這是那件事里,最美好的一瞬間。
方舟科技是加拿大華人李德磊創(chuàng)辦的企業(yè)。
李德磊1977年從哈爾濱工業(yè)大學畢業(yè)后來到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讀研,后赴加拿大阿爾伯特大學讀博。然后就留在加拿大。
1997年1月8日,方舟科技的前身百拓立克公司在京注冊成立。主要靠李德磊介紹外包業(yè)務。
1997年,離開摩托羅拉的李德磊加入日立(美國)半導體公司,擔任微處理器設計總監(jiān),與此相對應,BBT承接的外包業(yè)務也從摩托羅拉轉向后者,主要做基于日立芯片的相關業(yè)務。劉強那個時候博士畢業(yè),加入任研發(fā)副總裁。
1999年,李德磊找到倪光南,倪光南看到這里磨練了一支做CPU的完整技術隊伍——這是他夢寐以求的。
當時的背景是,中國IT產業(yè)界,以及倪光南本人一直為沒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操作系統(tǒng)和芯片耿耿于懷。(18年了,還是如此)
當時的科技部部長徐冠華曾說,“中國信息產業(yè)缺芯少魂”。其中的芯是指芯片,魂則是指操作系統(tǒng)。
于是,倪光南幫方舟找錢、找政府、找中芯需要的一切資源,而他本人沒有從中芯拿一分錢,零股份。他愿意付出一切,他想要一個新的IT產業(yè)核心框架。
倪光南院士給我講方舟CPU+Linux操作系統(tǒng),做成瘦客戶機NC,“云+端”解決方案,替代Wintel架構的時候,我當時興奮得緊緊攥住拳頭,指甲掐進肉里。
我們以前在聯(lián)想,玩的是Wintel聯(lián)盟(微軟與Intel聯(lián)盟)設計好的游戲。Wintel就是你的頂層,你的成本與性能只能在它框定的空間里。
而現(xiàn)在,我們這群人,正在動手改變核心框架。給我們的IT產業(yè)帶來完全不同的,成本與性能的想像和設計空間。這件事簡直太棒了。
第一棒和第二棒的困難
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,敢為的俞慈聲任北京科委副主任。曾被鄧小平關注的李武強從美國回來在科技部產業(yè)化司任副司長。大家都想做事情。
我們有了CPU與SOC的技術,政府給的錢也到位了,芯片也做出來了。下一件事,就是面向市場面向用戶了。
這時,真正的困難才開始。
做CPU最難的不是開發(fā)。
第一步,你不是寫不出INTEL那樣的設計,而是你打不起官司。
歐洲從工業(yè)革命開始,就認識并懂得保護知識產權的價值,以激勵知識創(chuàng)新。
美國青出于藍。只要是個Idea就可以注冊專利。
專利保護,是Intel的核心競爭力之一,Intel長期大規(guī)模的專業(yè)律師團隊,幾乎把X86體系相關的專利全注冊了。
為什么還有AMD。INTEL是IBM的股東,IBM是AMD股東。就是這樣。
所以對方舟的團隊來說,不是X86體系的技術難度高,而是在這條道路,每一步,你都會遇到INTEL的專利。我們打不起官司。
所以,倪光南做的技術路線選擇是,走RISC結構,做嵌入式,繞開X86體系。
接著第二難的是,在2000年之初,中國IT產業(yè)不但做不出CPU,而且連基于CPU,自己動手設計核心電路板的能力都沒有。
那時,中國還有電子產業(yè)企業(yè)百強的名單。我們聯(lián)想排第二。
反正背后有倪光南、有宋健等一堆大佬,我拿著中國電子企業(yè)百強名單,從第1名找到第100名,找了每一個大公司的總工程師。
對話永遠是這樣:
我:“我們有自主知識產權的CPU,我們還有SOC的能力,這樣,我們可以極大地把你要的功能集成,貴司可以更靈活地定義你產品的性能和體積。”
對方:“哎呀,對不起。我們沒有能力基于一塊CPU開發(fā)產品原型。都是INTEL或者他的Design house做好公板,我們選一個,然后基于他們的公板我們再開發(fā)。”[!--empirenews.page--]
我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Intel不是做出了CPU,而是培育了一個基于CPU的開發(fā)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。
第一棒是核心元器件。
第二棒是無數(shù)小的Design house圍繞Intel做公板、做產品創(chuàng)意、做產品原型、做差異化做優(yōu)化。
然后,下一棒才是,面對市場的企業(yè),從Design house挑選產品原型,做商品化包裝。投放市場。做品牌、做銷售、做客戶服務。
而2000年的時候,我們的電子產業(yè)百強,基本上都是第三棒。
所以,當我們做出CPU,而且芯跳了。我們把它捧到手上,想獻給別人。中國沒有一家第三棒企業(yè)能接。
沒有辦法,只能向前。
于是方舟科技在做完CPU后,又建立硬件團隊,自己做出了NC的產品原型,做出了公板。等于一家本來就規(guī)模很小的CPU設計公司,還必須同時干Design house的活。
終于CPU和產品原型都OK了,可以交付一個第三棒企業(yè)商品化運作了。俞慈聲拍板,北京政府第一個吃螃蟹。
系統(tǒng)生態(tài)的困難——大潰敗
下一個問題來了。更大的難題。Wintel聯(lián)盟。勉強繞過Intel,更難突破的是微軟。
CPU做出來了,再自己做原型,然后自己做產品。做完產品,發(fā)現(xiàn)沒有配套軟件可用。
一塊NC公板,方舟科技咬咬牙就自己干了。
但是那么多的軟件移植、適配、二次開發(fā),真不是1家、10家、100家公司干得完。
這時俞慈聲發(fā)起了“揚帆計劃”,針對Linux桌面的13大類50多個問題,在全國進行招標。瀏覽器、OFFICE、播放器……一項一項解決。
接著,就干了那件圈子里著名的事——北京市政府辦公軟件選型,把微軟踢出局。那件事IT圈轟動一時,微軟中國總裁高群耀辭職。然后基辛格給當時是北京市長的劉淇寫信,為微軟說情。施壓處置俞慈聲。(沒想到吧,美國大政客也為自己國家企業(yè)服務的。那時中國剛剛申奧成功,基辛格的施壓,是大BOSS級殺傷力)。
那是2001年的冬天,北京最大的一次雪。那一天,十余個院士聯(lián)名上書總理,為俞慈聲說情。已經過世的中國計算機事業(yè)創(chuàng)始人之一、中將、兩院院士張效祥第一個簽字,倪光南院士也簽了名。
據(jù)說朱總理看到十余位院士的聯(lián)名,一時動容。
863計劃,來自1986年3月,4位院士聯(lián)名上書鄧小平總書記。因為時間發(fā)生在是1986年3月,所以簡稱863。從此這就是中國高科技發(fā)展重點計劃。啟動863是4個院士聯(lián)名。保俞慈聲,有十幾個院士。
我一直記得這件事。
后來賦閑在家,看《圣斗士星矢》,12黃金圣斗士為了打穿嘆息墻的一線光,一起赴義成仁。十幾個院士簽下自己的名字,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。他們只是想守護一線光。
所以,我不愿意回憶這段往事,因為我們失敗了。從此我們成了很多人的笑柄。尤其是倪光南院士。
這是10年后,我加入騰訊以后,才學會的一個詞——用戶體驗。這一仗如果簡單來說,就是我們搞定了總理,沒有搞定用戶體驗。結果是潰敗如山。
第一個要命的問題,是基于Linux的Office,包括Red Office、永中、WPS與微軟的文檔格式兼容問題。我們都知道,換了OFFICE打不開歷史文件,打不開別人給你的文件,這是要命的事。
2003年,俞慈聲又搞了啟航計劃。召集中國的所有Office高手、還邀請了韓國的HancomOffice、日本的一太郎技術人員。中日韓三國高手一起破解微軟的文檔格式,以期能讀能存。
效果不好。
除了文檔格式,其他的軟件體驗,用戶各種不爽,那就太多了,大家用腳趾頭想一下就好了。用戶普遍怨聲載道,要求換回Wintel。就這樣,我們失敗了。
后來,方舟CPU停止開發(fā)。永中破產清算。那幾萬臺政府為了扶持一個產業(yè),而買單的NC,估計早就賣了廢鐵。
幾年后,比爾蓋茨自己公開了Office的文檔格式。我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,感覺自己臉被門板夾了。
我通過視頻,看著這個在哈佛畢業(yè)典禮上開玩笑說“爸爸,我終于拿到畢業(yè)證啦”的人,這個退休后做慈善的人,會在做《時代周刊》值班編輯的時候選個患病的男孩當封面人物的人。
我想這個人是天使還是魔鬼。
他真的做了很多好事。可是他壓得整個中國沒有了通用軟件產業(yè)。
當個小商人,世俗的成功挺容易的
2003年,我離開了倪老師的聯(lián)盟,走得非常難過,覺得自己是一場偉大犧牲戰(zhàn)里的逃兵。
2008年,我創(chuàng)業(yè)做網(wǎng)站的時候,一個小孩晚上閑著,裝了最新版的紅帽子桌面。我從旁邊經過,一眼看到,就停下來,然后就用。試試這個試試那個,心潮起伏,恨不得大哭一場。如果2002年,桌面能有這個水準,這一大票人,應該不會輸?shù)媚敲措y看吧。
離開倪老師后,頹了一年多,那段時間,不少人找我干活,多半兩類事情,一類是“我代理了個產品,你幫我在中國建設一下渠道”。或者“我做了個產品,你幫我跑跑政府關系”。這兩類事,我都再也不想做了??墒浅诉@個,我并不會別的。
后來,我投奔王路。我跟他說:這么多年,我學的東西,只有給一個特別大的系統(tǒng)干活才用得著。我想在你這里,學點能養(yǎng)家糊口的具體本事。
后來,王路讓我當一本準備關門的數(shù)碼雜志的總經理。
我從王路那里出來,給雷軍打了個電話。說:“我要上班了。”雷軍讓我去他辦公室找他。問我做什么。我給他看手中的雜志,說做這本雜志的總經理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雷軍說:你為什么要干這個?
我說:找不到工作。
雷軍說:可是你為什么要做這個?
我說:學點一個人也能做的,能養(yǎng)家糊口的小本事。
雷軍說:那你就干這個吧。
雜志的總經理,其實就是廣告銷售。
以我給計委寫重大專項數(shù)億提案的素質,給廣告客戶寫個三五十萬的廣告提案,應該算不難。第一次一個客戶提出要回扣。我不能確認難道這就是要錢?但是想想,還是試著給吧。
我請這個客戶吃了個飯,拿了個信封。一頓飯,倆人都心不在焉,都不是為了吃飯和交流。然后我把信封遞給他,他沒有任何推辭客套,極為流暢地收到兜里,告辭而去。
那天晚上,我流了好久的眼淚。
以前,我每天起早貪黑去努力,是為了友誼和榮譽。
從此,我做的事情,沒有半毛錢榮譽可言,只做一個拉廣告給回扣的小買賣。
后來,我學著做網(wǎng)站,后來,我把網(wǎng)站賣給騰訊,后來…… 10年過去了。世人眼中,我算是成功了。
倪光南院士還在堅持
2014年初,我離開騰訊。辦完手續(xù),我給倪光南院士發(fā)了個微信:倪老師,我離開騰訊啦。倪老師回說,你來找我一趟,我這里正好有個事情。我就去看他。
2013年政府采購,研究對Win8的策略,咨詢到倪光南院士。
倪光南院士直接上書習 總書記,直言建議:“基于共享軟件架構,開發(fā)發(fā)展中國自主可控的操作系統(tǒng)。”
倪光南院士的報告正文不到800字,總書記手寫批示了200多字。“計算機操作系統(tǒng)等信息化核心技術和信息基礎設施的重要性顯而易見,我們在一些關鍵技術和設備上受制于人的問題必須及早解決。”
十多年過去了,經歷過失敗、非議,他自己向科技部負荊請罪種種,倪老師還在堅持。
14年初我去看他,他身上穿的那件棉服,還是2001年的那一件。
倪院士依然信任我,直接拉我和他最核心的幾個人一起商議該如何推動,在移動場景下的自主可控操作系統(tǒng)。
10年過去了。打敗微軟的是Google和蘋果。微軟還是那么強,只是PC時代結束了。
俞慈聲、李武強都已經退休。李德磊不知所終、永中破產清算。
劉強2005年離開方舟成立了君正,并于2010年IPO。現(xiàn)在360攝像機、小米手表等多款芯片用的多是劉強做的。2000年倪光南院士對方舟CPU的投入,還是有了成果產出。
華為買了ARM的授權,做出了海思芯片。
小米也豪擲幾個億開發(fā)了松果處理器。
就像10多年前一樣,只要搞定知識產權問題,選擇技術路線,找會干的人,投入干,CPU/芯片就能夠做出來。
搞不定的依然是操作系統(tǒng)。差距大的依然是生態(tài)。
當年,繞得過Intel,跨不過微軟。
如今,繞得過Arm,做不出安卓。
那一段,跟著倪老師,參加了幾場高端的會。滿場朱紫,還說著14年前的話語體系。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變了。在類似的場子里,今天的我和14年前的我,感受完全不同。
過去10年,我沒有給一個領導匯報過工作,沒有一分鐘的時間,用來揣測領導意圖。
我只需要持續(xù)做一件事,就是洞察用戶需求,優(yōu)化用戶體驗。
這和在系統(tǒng)里做事,是完全的兩個方向。
第二次,我又離開了倪老師。我當時認為自己可以直接判斷,這事做不成。
就是說如果做法不改變,也許還是可以拿到很多錢,很多資源、批到地,蓋起樓,但是做不出操作系統(tǒng)的生態(tài)。
安卓有三:
1、不斷迭代優(yōu)化的安卓系統(tǒng)本身
2、現(xiàn)在大家已經非常習慣的基于安卓的各種應用:微信、商務、游戲、生活、娛樂……
3、全球無數(shù)團隊,基于安卓在源源不斷地創(chuàng)意,開發(fā)新的應用,不斷繁榮、優(yōu)化這個生態(tài)。
15年前,做當時桌面辦公應用的移植,已經讓那群勇士折戟沉沙。現(xiàn)在,數(shù)量遠大于過去幾個數(shù)量級的應用移植,還有更為龐大豐盛的生態(tài)。還是原來的體制,還是原來的套路。面對更大的一仗,完全沒有贏的機會。
從一個公司辭職,與離開一個人,不再陪著這個人,支持他的理想,是完全不同的感受。
我從聯(lián)想辭職,從騰訊辭職,都可開心了。
但我一直為第二次離開倪光南院士而深深愧疚。
那時他已經75歲。這是他一生的夢想。我是他喜歡并且信任的弟子。我沒幫他。
復盤方舟和永中
今天再復盤,十余年前方舟和永中做錯了什么。
先說方舟。
首先方舟科技,是李德磊個人的公司。李德磊開這個公司的目的,是賺錢,他的選擇自然事什么能賺錢做什么。
倪光南看上了這家公司的人才儲備和Know how儲備,拉上了自己的全部人脈與信用,希望通過一個項目,讓方舟的人才儲備和Know how儲備凝結成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IT系統(tǒng)底層。
這件事錯在哪里?
就是我在我的《產品思維30講》里,提到的組織原則。
頂級組織至情至性,
一流組織共同信仰,
二流組織共同利益,
三流組織共同規(guī)則。
所以,用這個組織原則我們來看一下為什么李德磊背信棄義。
首先,李德磊與倪光南的關系,至情至性,肯定沒有。共同信仰,更是沒有。共同利益,還也沒有。
李德磊要的利益是個人收入最大化。
倪光南要的利益是讓方舟的人才儲備和Know how儲備凝結成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IT系統(tǒng)底層。
所以,二人合作的基礎,就是在倪光南能夠持續(xù)滿足李德磊的利益訴求的情況下,大家可以“共同規(guī)則”。也就是說,一旦,李德磊對倪提供給他的利益不滿意了,規(guī)則就頓時對不齊了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所以,后來NC的市場起不來,李德磊立刻對863違約,轉而做其他業(yè)務賺錢。當然李德磊把一些事處理得非常難看,更令人詬病。
但其實從根本上,李德磊與倪光南就不是一個可共謀大事,扛大壓力的組織。
如果說方舟的問題是組織基礎,永中的組織核心其實很好。章燕青與曹參何止共同利益、共同信仰,簡直是至情至性。永中的問題是產品定義和用戶體驗。
還是我的《產品思維30講》里,用一節(jié)課講用戶價值公式。這個公式其實是俞軍提出來的,我深以為然。
用戶價值 = ( 新體驗 - 舊體驗 ) - 替換成本
你要得到一個用戶,依靠的工具是用戶價值。用戶得到價值足夠高,他就會遷移。比如:幾億用戶很流暢地從短信遷移到微信上。
什么叫得到一個用戶。我們曾依靠政府指令,把永中Office裝到數(shù)萬政府公務員辦公電腦上,我們得到這個用戶了嗎?
好,先算算永中Office給用戶的價值是多少。
如果微軟的office軟件使用體驗90分,價格體驗50分,兩項一乘,微軟office軟件帶給用戶的舊體驗算45分。
永中Office使用體驗70分,價格體驗咱們算90分,兩項一乘算63分。永中Office,自己可以單方面說,自己帶給用戶的新體驗算63分,比微軟好。
可是還有替換成本啊,用戶的替換成本包括什么?品牌認知、獲取成本、學習成本、使用成本,使用成本包括使用過程中遇到問題可以得到及時幫助等。
我們知道,比爾蓋茨長期是世界首富,微軟公司的品牌、渠道、產品成熟度、客服服務系統(tǒng),包括網(wǎng)上隨處可見的用戶分享等,還有我前面談到的文檔格式兼容的問題。用戶替換成本其實挺高的,我們往低里算,用戶的替換成本是20分吧。
那么用戶價值=新體驗63分-舊體驗45分-用戶替換成本20分=負2分
就是說我們使勁偏心地給永中Office打高分,給微軟打低分,無視用戶遷移成本,而用戶幾乎沒有得到新價值。根本夠不成用戶遷移的意愿。
同時,我們需要注意,政府采購是單位付錢。所以,實際使用的用戶對價格體驗其實是無感知的。
所以,如果以用戶感知的體驗來打分是:
永中的用戶價值=70-90-20=-40分
事實上,比這個分數(shù)還要低。
你以“愛國”綁架,讓用戶價值下降那么多,用戶怎么不怨聲載道。找各種理由回到以前的舒服境遇里。
曹參對永中的核心競爭力定義為“數(shù)據(jù)集成”。
他分析說“微軟Office軟件有著相當明顯的缺陷:Word、Excel和Power Point是三個獨立的、無法集成的應用軟件。
如果把文檔處理、電子表格以及幻燈片制作集成在同一個程序里,那么用戶修改了文檔里的數(shù)據(jù)后,電子表格和幻燈片里相應的數(shù)據(jù)會自動修改過來,不需要用戶再親自逐一找出必須修改的地方。”
我去!一個數(shù)據(jù)要同時在Word、Excel和Power Point被引用,這是一個非常非常低頻的應用場景好不好?
我剛剛回憶了一下過去5年,我自己的文檔操作,用不到一次“數(shù)據(jù)集成”。
在永中,曹參是無可爭議的產品核心,章燕青無比支持曹參,永中上下無比團結奮斗。倪老師當時帶我去永中的路上,對永中的集體奮斗精神贊不絕口。
(當時我們在等車,倪老師說“給你買個冰激凌吧?草莓的怎么樣?”唉,為了這個冰激凌,我兩次離開他都對不起這個冰激凌。)
回到永中,永中的問題是,沒有花足夠的注意力,在用戶最高頻的使用場景中,提升用戶體驗。
反而花了最核心的力量,為了一個用戶5年也用不到一次的場景使勁下功夫,還為此沾沾自喜。
我在網(wǎng)上看永中的結局和曹參的回憶,曹參把怨恨放到了收購永中的唐敏等人身上。
其實不應該。永中因為欠債1000萬人民幣,被破產清算。
1000萬人民幣,北京一套普通房啊。如果產品的用戶價值清晰正向,籌1000萬人民幣,不難啊。
永中有堅實共同扛壓的組織,有很好的開局,也做出了7、8成的產品。但是敗了。
曹參的回憶文章里,有對自己創(chuàng)新點的自詡,有對對手的怨恨,但是沒有完整的用戶場景、用戶體驗地圖、用戶價值。
馬化騰說:產品經理不能為了自己的自尊心而戰(zhàn)。
改變體制的考核方式,才有可能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生態(tài)
復盤了我對方舟和永中這兩個十余年前的明星企業(yè),核心敗局點的理解。那時我們確實犯了錯。我們在組織設計、用戶洞察、用戶體驗等多方面都錯了。但是政府一次重大項目支持失敗,十幾年后,中國還是沒有芯片和操作系統(tǒng),這不是我們的錯。
再嘗試探討一下,為什么二十幾年過去了,我們有了數(shù)不清的高樓大廈,很多縣城都建設的跟北京似的,我們有了新四大發(fā)明。
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操作系統(tǒng)。
在信息社會的國際空間里,中國是個網(wǎng)絡強國。不過這個網(wǎng)絡強國架構在微軟的Windows和Google的安卓上。
2014年,我陪倪老師參加一次好像挺高端的“移動操作系統(tǒng)生態(tài)研討會”。
我說,我們國家如果真的想要一個“移動操作系統(tǒng)生態(tài)”,其實挺清晰和明確的,就是國家出錢,投種子,一年往市場里撒1000億,連撒5年錢。允許大面積失敗。
在場官員然后就談到了如何從科技園拿地做高政府投資的資產,以保證投資成果……
我無語。然后退出。
為什么我們建的了房子,放的了衛(wèi)星,但是做不出操作系統(tǒng)?這其實和聯(lián)想把Wintel框架的PC賣到全球第一,但是不能向內再走一棒,去做核心技術,也不能向旁邊再走一步,擁抱互聯(lián)網(wǎng)和移動互聯(lián)網(wǎng)。原因是一樣的。
就是體制的集體心智模式,高度依賴確定性。在確定性的框架內,內部人才高度競爭、不能容納失敗。結果就是過度管理。所有的人都以確定確定再確定為榮。不確定是恐懼,是慌張。失敗,是羞恥,是污點。而創(chuàng)新、創(chuàng)意,從萌芽到長成,就是與不確定與失敗的一路相伴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這是聯(lián)想還是我們的體制,恐懼和不能容忍的。
而市場導向的企業(yè)呢,他們跟著用戶走,跟著市場走。
14年,倪老師再次推動移動操作系統(tǒng),讓我和騰訊談,能否把微信移植到自主可控的操作系統(tǒng)上。
我馬上找了騰訊的大佬,講了有總書記手諭的事,然后問微信能不能移植。騰訊人的反應與我預期一致:我們跟著用戶走。沒有用戶量,工作沒法安排。
所以,有篇文章《國產操作系統(tǒng)要靠BAT》,指望每個季度得發(fā)財報支撐股價的上市公司?別扯了。
方舟和永中拿了多少錢
今天,回頭看,被視為重大失敗,折了無數(shù)英雄的方舟、永中項目,一共投了多少錢呢?
“方舟3號”研發(fā)經費撥款1538萬元,如按照“863課題”的項目預算要求,給科研人員的工資部分不得超過15%,約230萬元,那么方舟公司參與研發(fā)的近60位工程人員每月工資也就2千多塊錢。
按照科技部有關科研資金使用的相關政策規(guī)定,用于工資、勞務費、單位提成等方面的資金,在事業(yè)單位不超過5%,科研轉制企業(yè)不超過10%,企業(yè)單位不超過15%。“863課題”如果是給高校來做的,15%給科研人員發(fā)獎金很正常,但是公司做課題這么15%發(fā)工資肯定不夠。
李德磊的說錢太少了,根本不夠發(fā)工資。然后遭到“863”專家的嘲笑。這位專家解釋說,芯片項目資金主要用在流片和EDA工具上面,人員工資只是小頭。
無視市場的人才爭奪,市場定價。以維護官家定的規(guī)則為中心。我就是這樣要求。你做不到,你就是錯的。
無視市場,無視人性啊。
劉強、我這樣的人。我們干點容易的事,很容易過得不錯。如果找到我們這樣的人,讓他們干最難的事,還要給最少的錢。我們的官員為何這樣理所當然。
永中呢?
曹參自述:自2000年到2008年,永中科技獲得政府撥款達8000余萬元,投在產品研發(fā)上的資金達1.52億元。同一時期,產品銷售收入僅5000余萬元,公司累計虧損了5000余萬元。
這就是我們國家對CPU和Office最大的重大專項投入。
是不是一堆90后投資基金經理看了都笑了?
我們有新四大發(fā)明:高鐵、掃碼支付、共享單車和網(wǎng)購。用腳趾頭回憶一下,這新四大發(fā)明是燒了多少錢燒出來的?
不用回想千團大戰(zhàn)、不用回想打車補貼大戰(zhàn)。2018年,把同齡人甩在身后的那個摩拜單車,一個單車公司燒了100億。
一家公司燒了100億,共享單車燒了數(shù)百億,成果是,每個城市可以騎共享自行車。
為了中國自主知識產權的CPU+操作系統(tǒng)+核心辦公軟件,一共燒了多少錢?把當年變成廢鐵的NC全都算上。
20億,有沒有?
這件事,這個數(shù)字,就成了恐怖記憶。然后,所有的公司、所有的官員,全都嚇破了膽。
十幾年后,國家為中興支付罰單。一筆8億美金。
但是,這些錢,國家付出來,官員沒有錯誤。這就是我們的體制選擇。
會犯錯的事,沒有人再敢干了。十幾年前,李武強以不怕丟“烏紗帽”的姿態(tài)站出來。這種“傻子”,十幾年,也就那么幾個吧。何況幾個傻子還失敗了。前車之鑒啊前車之鑒。
誰的妄境,誰的羞恥
所以,我說政府要操作系統(tǒng)。需要的,不是投資一個團隊,而是燒錢燒出一個生態(tài)。就是燒錢。容忍失敗。
戰(zhàn)國時期燕昭王于易水之畔筑黃金臺,招天下之士,誰有能力,現(xiàn)場抽一塊黃金與之。市場與人性如此,我們何苦自欺欺人。
人家一自行車燒100億,我們一個國家的操作系統(tǒng),復雜龐大的生態(tài),需要無數(shù)人參與。難道您打算,確定性地投幾個公司,少少給上幾個1500萬,然后去打安卓?
這是誰的妄境?
為什么說挑戰(zhàn)安卓比挑戰(zhàn)微軟還難?
因為今天,基于安卓的生態(tài)更龐大、更繁榮、更高頻。
從辦公、商務、生活、娛樂。一個個人以及企業(yè)的數(shù)字空間,幾乎都可以利用手機完成。我們對移動場景的依賴,遠遠大于桌面。
微軟OFFICE投了多少錢?
微軟是上市公司,公開財報,2016-2017年度,微軟一年的研發(fā)投入是124億歐元。1000多億人民幣。
微軟一年研發(fā)投入1000億人民幣。我不知道這中間,多少錢用于OFFICE。但是無論如何,永中8年花了1.5億,挑戰(zhàn)失敗,成為重大污點。我不知道這是誰的妄境,誰的羞恥。
18年前,倪光南院士和我嘆氣:“純計劃經濟也好,純市場經濟也好。都能做出大東西。”
18年后,2018年倪院士已經79歲,還在為了中國自主可控的芯片與操作系統(tǒng)奔走呼吁。
世人眼中,他是一個唐吉柯德。被柳傳志逐出聯(lián)想,曾經推動的重大項目未能完成。為了這個夢想被一個又一個人利用。
而他明知道自己在被人利用,還是寧可冒著一世英名赴水流的風險,還是繼續(xù)嘗試、繼續(xù)努力。
不作為,無過錯的人們嘲笑他:“不識時務”、“老被人騙”、“被人騙了還在繼續(xù)做”……
然后所有人,繼續(xù)直接間接地為“無芯”買單。
我不知道這是誰的妄境,誰的羞恥。
結束語
這段往事,因為充滿了激情、失落、懷疑、愧疚種種復雜的情緒,所以我非常不愿意回憶。
今天趁這個機會,提一口真氣,把它寫出來。
沒有給倪老師看。因為倪老師是個真正的君子。如果給他看了,他一定會為這個人避諱,為那個人考慮。
從昨天晚上,突然想寫,今天早上6:00再也睡不著,爬起來,一口氣寫了一萬字。也許該寫的不該寫的,我全寫了。這是我的個人視角,個人敘事。
某年,我和郝璽龍一家還有他的朋友幾人,一起去長白山玩。夜宿山腳下的農家院。居然在這個農家院里,遇到了劉強。方舟一別,沒想到多年之后,居然在千里之外,這樣的地方再見。昔日的英挺少年,鬢已斑斑也。那時他已經創(chuàng)辦君正。方舟往事,大家都不愿意再提起了。那么多好戰(zhàn)友,我們散了,都沒有道別過。
但是,曾經的嘗試、努力、錯誤、犧牲。發(fā)生過就是發(fā)生過。
把此文放到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,以此向當年曾并肩作戰(zhàn)過,彼此支持,彼此抱怨,沒能好好道別的戰(zhàn)友、老師說一句:謝謝、珍重。